平城县正陈子干诔并序

类别:文史 选载
昔闻子路雄烈,赴难如归;先轸⑴忠贞,虽死无悔。故能贻芳尘于后世,徇节义于遐年。况乎勇嗣前修,功深曩代者,岂可使身名顿灭,典籍无闻?悲夫!余弟少府,则其人也。弟名子干,字元桢,梁右将军信义太守之孙,陈晋安王⑵府咨议吴平侯之第三子也。惟元桢禀质纯和,天挺聪俊,生知孝悌,早擅雄才。属金陵乱离,王室板荡;人伦东丧,礼乐西归⑶;洎于一门,同迁灞岸⑷;是则开皇九年之四月也⑸。家君有钟仪之操,怀敬仲之心⑹,遂屏迹杜门,茹忧成疾⑺,忽悲风树,痛深陟岵。其时余年十九,尔始八岁,伶仃辛苦,实迫饥寒。青门乏种瓜之田,白社无容身之地⑻。一釜之米已索,一瓢之饮屡空。日夕相悲,分填沟壑。赖余以少遵庭训,夙禀家风,曾览五经,颇窥三史,追孔融之令范,慕张楷之高踪。长安主人,仪同郝朔,要余入室,仍寄庑下,遂慕西河,搢绅公子,负笈云萃,藉此束修,方济糊口。幸以尔幼不好弄,长实庶几,因兹入学,以勤以苦,谅非性分,何能成立?隋齐王暕⑼,礼贤待士,沛献非俦,召入平台,悦其篆隶,仍题银榜,取埒仲将⑽,足称妙绝,见美当世。陇西李巨仁,才华任侠,与余宿素,钦其俊乂⑾,因妻以女,非厥人品,孰能致之?及尔委质周行,策名吏部,公卿籍甚,士类趋风。俄而诏授并州平城县正,是乃深闲簿领,妙达治方,蕴冰蘗而不渝,顾松筠而无改⑿。属隋运将谢,盗贼公行,隋太上皇于时留守并州⒀,龙潜汾水,所管州县,咸听指麾,专总兵机,式遏寇虐。元桢素便弓剑,立性雄昭,屡翦凶渠,频蒙荣赏,凡有草窃,咸资决胜。以大业十二年八月,有贼帅郭六郎,将兵三千人,来侵县境,元桢受命,率徒数百,独飞轻骑,手斩十人。贼见威雄,莫不披靡,忽遭流矢,毙于阵中,春秋三十有一。于戏哀哉!嗟尔轻生,奋不顾命,在天胡忍⒁,歼我哲人⒂,方冀龟文,以谐豹变⒃,如何马革,遂裹师元。于戏哀哉!尔从官东西,死生契阔,与余一别,已逾二纪。往闻非命,实用痛心。(+)鹡鸰之在原,悲唐棣之先落。惜哉同气,冥漠何之。于戏哀哉!余以贞观六年(632)二月十日夜,于相如县⒄梦见尔灵,仍于梦中,共驰哀恸,乃涕流于枕,悲不自胜。嗟乎!门祚不昌,钟此衰薄,既乏子侄,终鲜兄弟,顾影茕独⒅,实切肝肠。是以结草酬恩,魏颗之功无爽;出魂屡请,蒋济之子非虚。虽生死之或殊,谅鬼神之有识。不任感怆,追诔友于,式纪遗尘,庶同潘岳。敢询前典,而为诔云:
猗欤我祖,承舜之绪。爰从妫汭,下居颍汝。凤飞于齐,辉映于许⒆。宛彼长陵,离江而举。攀手桂林,笃生翘楚。淮海丧乱,关河播迁。忽倾庭荫,痛结旻天。惟我兄弟,泣血连翩。余虽弱冠,尔尚童年。立锥无地,窥竃无烟。余禀家风,世敦经史。式崇儒教,俄而成市。衣食是资,殷忧备履。尔因修学,遂能克已。孝敬有裕,才华难拟。言行无择,自此扬名。偏工篆隶,独擅嘉声。爰参选部,乃任平城。金科是执,玉律逾明。尤便弓剑,本慕忠贞。皇上龙潜,居汾之汭。兵权攸总,诸侯是制。郭六匈渠,称兵齐卫。元桢受律,奋威投袂。跃马星奔,抽戈电逝。斩将搴旗,罕当锋锐。忽中飞镝,在阵而毙。于戏哀哉!人亡勇敌,众疾英奇。况逢乱世,功无所施。在位非重,居名极卑。不登庙食,虚死何为?凡百君子,各慎尔仪。独埋元壤,谁其赏知。空令亲友,遥哭路歧。无复蒲简,唯余墨池。露团宿草,风响松枝。山花开落,陇月盈亏。一朝非命,千秋永离。于戏哀哉!余于县府,春宵独寐。忽觌⒇尔灵,梦中相值。执手呜咽,共伤憔悴。语未及终,倏如电驷。实感我心,寤乃惊悸。恍焉如失,伏枕流涕。曾闻贲父,鲁侯命志。亦承扬赞,宋策云记。矧伊义勇,取埒无愧。非余所述,谁当在意。兴言远感,发增情思。援翰写心,式旌遗事。嗟尔义夫,英声不坠。于戏哀哉!
 
录自《全唐文·卷一百三十四》
 
注释:
⑴ 先轸:即原轸(?—前627年),春秋时晋国卿大夫。姬姓,先氏。因采邑在原(今河南济源西北),又称原轸。是我国古代著名的军事将领,以谋略见称。在城濮之战与崤之战中屡立战功。
⑵ 陈晋安王:即南朝陈晋安王陈伯恭,世祖文皇帝陈蒨第六子。
② 这里指后主陈叔宝荒淫误国。
⑶ 礼乐西归,洎于一门:“礼乐”,本指礼节和音乐,此处指代陈朝社稷归于隋朝一家。
⑷ 洎于一门,同迁灞岸:洎,及;及于整个皇族。灞岸,长安东近灞水岸边,水上有灞桥。这句是说一大家子被押迁到长安东灞水岸边。
⑸ 开皇九年之四月:隋军攻入陈国首都建康(今南京),俘获陈后主是在正月,四月迁至长安,时间何其准确。
⑹ 钟仪、敬仲皆为历史名人。敬仲,即陈完字敬仲。钟仪,春秋时楚人,世代都是宫廷琴师。在一次楚、郑交战时被郑国俘虏,转献给晋国,由于钟仪不忘本,不忘旧,忠君爱国,被世人称为“四德”公。
⑺ 屏迹杜门,茹忧成疾:即隐迹行踪,杜门自守,忍受忧伤成疾。茹,食也,引申为忍受。
⑻ 青门乏种瓜之田,白社无容身之地:前句出于《史记•萧相国世家》:“召平者,故秦东陵侯。秦破,为布衣,贫,种瓜于长安城东”,与《陈叔明墓志》所引召平典故相同,实写陈朝失国以后生活的艰辛。后句出《名胜志》:古隐士之居,以白茅为屋,因名。后借指隐士或隐士所居之处。这里指陈朝失国后,王公贵族子弟,有人想隐居竟连隐居的地方也没有。
⑼ 隋齐王暕:即杨暕,字世朏,炀帝之子。及炀帝即位,封为齐王。颇礼贤待士,后为宇文化及所害。
⑽ 仍题银榜,取埒仲将:银榜,即以银粉或银饰纸、木牌书写张贴的文告。埒,等同,并立。
⑾ 俊乂:亦作“ 俊艾 ”。才德出众的人。
⑿ 蕴冰蘗而不渝,顾松筠而无改:冰蘗,喻寒苦而有操守。松筠,因松与竹,岁寒不凋,故以“松筠”比喻坚贞的节操。筠,竹。
⒀ 并州:今太原市旧称。
⒁ 胡忍:胡,文言疑问代词。怎么、怎样。
⒂ 哲人:智慧卓越的人。是陈子良对其弟子干爱的评价。
⒃ 方冀龟文,以谐豹变:龟文,写在龟壳上的文字,泛指古文。豹变,像豹子的花纹那样变化。形容瞬间的变化之快。
⒄ 相如县:南朝梁天监六年(507),从安汉县分设相如县,是因为古代著名文人司马相如有“故宅、别业”在此而命名。为梓潼郡治。
⒅ 顾影茕独:没有兄弟,孤独、 忧愁状。
⒆ 凤飞于齐,辉映于许:前句出于《史记•田敬仲完世家》:“齐懿仲欲妻完,卜之,占曰:‘是谓凤皇于蜚,和鸣锵锵。有妫之后,将育于姜。五世其昌,并于正卿。八世之后,莫之与京。’”从此句则说明颍川系是出于陈完后,不为户牖派。后句指陈完后人多居许昌。
⒇ 忽觌:忽然相见。觌,音dí,相见。
 
按语:
陈子良(?︿632)字不详,吴人,为墓主胞兄,南朝陈晋安王陈伯恭殿下咨议吴平侯之三子。生年不详,卒于唐太宗贞观六年。在隋时,为杨素记室。入唐,官右卫率府长史。与萧德言、庾抱,同为隐太子学士。子良著有文集十卷,《两唐书志》传于世。
明显,此墓志与陈叔明墓志铭相互折映,道出了陈朝被灭之后宗室子弟的辛酸生活及迁徙史。而铭文首点颍川系出自田齐,对陈姓史研究有着极高的价值。